【真白】攻 玉 「卷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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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卷伍
顾慎为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胸口闷闷的，他用手一摸，像是女子柔顺的长发。他惊醒过来，原来是沈拙言趴在自己的胸口睡着了。沈拙言的挽发让他想起真武，通常只有真武才会规规矩矩地挽好束发，而太白弟子总是潇洒地随意一扎，用布条绑好就算完事儿。
谁让太白自诩天底下最帅的门派，在他这个真武弟子看来，不过也就是自我欣赏那么回事儿。他真武门派的奕墨苍冥，穿上绝不输给任何一只太白狗。
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才发现沈拙言的皮肤也不像习武之人。按理说长期在外风吹日晒的像他这样的江湖中人，皮肤应是有些许小麦色的。而沈拙言显然苍白得过分，更衬得他面容精致而秀气，只是比起白铮，多了一丝成熟男人的淡然。顾慎为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了戳沈拙言的脸蛋，那睫毛上下扑打了两下张开了漆黑的眼眸，有些恍惚地直起身子，“……你醒了？”
“我醒了，师父。”顾慎为逆着晨曦，笑着回答，“我已无大碍了，想必再躺上几天，又能活蹦乱跳。”
沈拙言看着顾慎为纯真的笑容，脑中的意识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啪啦啪啦炸得灰飞烟灭。自打顾慎为从山下回来，沈拙言看他又有些不一样了。明明前些日子还在嫌弃这个吊儿郎当的徒弟，今早一起来，他倒有些莫名庆幸这活宝还在自己身边。“你呀。”沈拙言照旧用指尖点了点顾慎为的额头，“给为师安静躺着养伤，别惹麻烦。”
顾慎为嬉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点头答应了。沈拙言不知不觉中看得半痴，倘若真是七王之一派来争权夺利的门客，怎会有这般纯真的笑容呢？顾慎为每每笑起来，当真像是个偷儿一般，肆意，狡黠。
顾慎为凑近问：“师父，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想，该给你上药了。”沈拙言别过眼神，恢复了淡漠的姿态，转身准备去唤医官进来，却被顾慎为一把扯住袖子，“师父，你帮我换药吧。”
沈拙言有些不自在地把袖子从顾慎为的手上扯开，顾慎为索性一把抓住沈拙言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沈拙言，佯装虚弱道：“师父……我好疼……你别走。”
沈拙言蹙眉，果然回身关切问道：“怎么突然就疼开了？”
顾慎为顺势乞求道：“不知……突然就，好疼……师父别去找医官了吧，兴许你换了药我就不疼了。”
沈拙言当即醒悟过来，这小子又演苦肉计诓他呢，为何自己总是不厌烦地上当。沈拙言一边为顾慎为解开束带和衣服，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己的徒弟：“我们太白弟子，应当雷厉风行，不惧伤痛，性子里少一分柔和多一份凌厉，干练。不可遇事则怕事，遇伤则喊痛。”
“可我……”顾慎为小声地提醒，“我是真武弟子啊……师父你对道法感兴趣，自然也知道真武门派讲求动静结合，以柔克刚。遇事随缘而安，淡然处之即可。”
沈拙言幡然醒悟。用太白门规要求一个真武弟子，的确有些勉强了。沈拙言一边劝慰他，一边给顾慎为的伤口倒上细碎的药末：“你如今入了我的门下，就不再是真武弟子，而是太白弟子。骨子里有些东西，该改则改。”
顾慎为不知是为难，还是上药疼得厉害，皱着眉头回答：“我倒是想改，可是这二十年养成的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说改便改了的，还望师父给徒儿时间。”
顾慎为说得真诚，沈拙言也不再难为他，无言地帮他的腰间缠上白布，算是默许了。顾慎为佯装痛苦，趁机一把抱住沈拙言。沈拙言顿住了手上的动作，身体僵硬地后倾，却被顾慎为抱得更紧了。顾慎为趴在沈拙言肩头，声音软软糯糯地：“师父，你别动，我就想抱你一会儿。”
像只委屈的耷拉着耳朵的猫咪。
顾慎为嘴上说着示弱的话，神色却全然像是另一个人。他漆黑的眸底仿佛有暗流无声经过，他缓缓抬起眼，注视着远处已经恢复原样的剑墙。顾慎为刻意喷着湿热的呼吸在自己的师父耳后，清高的太白弟子在他这样的好皮相前依然红了耳尖。顾慎为把沈拙言的反应收入眼底，刚才的猫咪摇身一变成了饿狼。
他喜欢拧断太白弟子们的高傲。喜欢看着他们疏离的神情破冰，看着他们别扭地偷看自己。
沈拙言最后是步履匆匆地走出房门的，顾慎为在这之前天真地挽留师父跟他一起睡，不知怎么的，师父大惊失色，还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
沈拙言去了长久以来无人居住的北厢。推开满是灰尘的门，太白双秀竟然在等他。而房间内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同往常，这回小剑魔在一旁沉默地擦拭着剑身，而独孤若虚先行开口：“世叔，你食言了。”
沈拙言知道独孤若虚指的什么，仍旧不动声色地回答：“有的人我留着他，是因为他有用处。”
“也许有，但太危险。”独孤若虚劝道，“放长线，鱼没有钓到，倒把钓鱼的人扯下了水，该如何。”
“我有分寸。”沈拙言不想再就顾慎为的问题深入谈下去。
独孤若虚耐心地说：“世叔，命剑大会当日你也在场，亲眼看见他以一人之力控剑墙百剑，此等功力，绝非一个普通的真武弟子可以做到。”
“他天赋异禀，可控真武镇派武器。也因擅自挪动镇派武器，这才被真武逐出门派。”沈拙言解释道，“我已派人去真武了解过，的确如此。”
“可……”独孤若虚坚持道，“他前脚刚下山，后脚便引来了刺客，再后来穆王也出现解围，这三者之间难道全无关系么？”
“探微与白铮去鹦歌镇时也曾撞见穆王，你可敢说他二人与穆王也有关系？”
“别说了。”公孙剑终是按耐不住地提剑起身：“坏人我来当，我去请他走。”
“你敢。”沈拙言收紧了袖口中的拳头，眉宇倒立，冷冷地盯着公孙剑的眼睛。公孙剑显然被少见的凌厉的沈拙言怔住了，停了脚步愣在原地。直到远处钟鼎之声渐盛，沈拙言自知自己有些失态，收了外放的气场，神态稍稍回暖，“若他真有加害我门派之意，我定当杀伐果断。”
公孙剑不可思议地看着昔日里温文尔雅的沈拙言，开口道：“我只是请他走，不会伤他性命。”
沈拙言抿着唇，没有答话。
公孙剑上前几步，正视沈拙言道：“世叔，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是什么吗？”他轻轻一笑，把话接下去，“就像是当年我与若虚被困，他自告奋勇地要去作诱饵，我舍不得他走一样。”
屋中的另外两人均是大惊。独孤若虚像是被踩了尾巴，恼羞成怒地一把抓起公孙剑的领口边走边红透了耳根，难得地骂骂咧咧道：“你对着拙言哥乱说什么！你真他妈的喝多了吧！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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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拙言有意无意地避着顾慎为，直到徒弟伤全好了，兴冲冲地在门派里找自己的师父。那日沈拙言正在太白祖庙内诵读掌门遗作，屋中摆着四四方方的垫子，横竖各六个，总共三十六名资历最长的弟子，殿中正前方，太白大弟子意如霜也跪着安静地聆听沈拙言的诵读解答，他刚从万雪窟围捕公子羽的行动回来，和煦的夕阳映在他的脸上，挂着彩，也挂着落寞的神情，可见围捕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剑者，道也。”沈拙言无须看书卷，这些内容他早已了熟于心。不过他始终参不透剑为何为道——或者说，他并不认同。在他心里，剑就是剑，是太白之命，而道就是道，是真武之魂。这完全是两种不相容的概念。
说起道，他只能想到真武弟子。说起剑，他却又想到了那个能御剑的奇才。这两者都是一个人。沈拙言心想自己真是疯了，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他竟心猿意马。沈拙言不知不觉中面露愧色，意如霜看得真切，径直问他：“老师可有心事？”
意如霜也曾是沈拙言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如今已经出师多年，不再称呼他为师父，而是老师。
沈拙言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合上了书卷：“今天就到这里吧。”
“弟子有一疑问困惑心头多日，老师可否解答？”意如霜托起自己的无锋之剑，“老师曾说，剑被人驭，而御剑之人需强过剑命本身。弟子修齐五本炼武心法，却在御剑之事上毫无长进。剑姑且算是勉强能使，不能全然贴合自己的心意，有时剑竟像自己不愿意出鞘似的。”
沈拙言在心中思索如何解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有人曾给过自己。但那答案实在可笑。殿内安静得听得见每个弟子的呼吸，大家也都翘首以待沈拙言的答案。
忽然一道疾风冲破了窗户，把门板都砸得粉碎，众人慌忙用袖子护住自己的头顶。那道疾风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地把意如霜手中的镇派之剑撞得旋转着飞了出去，叱地一声插入屋顶的横梁上。众人像屋顶看去，只见掉下一堆碎末，跟着掉下的隐隐约约还有一个人。
顾慎为捂着自己的屁股，木剑在屁股底下被坐成了两节。
众人目瞪口呆。
意如霜不敢相信自己的镇派武器就这样飞出去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像是做了一场滑稽的梦。
沈拙言面如死灰地看着破碎的门窗，真想装作不认识顾慎为一般。
就在这寂静的当口，一声清朗的“师父。”，让沈拙言苦不堪言。
众人又纷纷看向沈拙言。意如霜还在做梦一般：“这……就是今年命剑大会头名，我的师弟？”
沈拙言皮笑肉不笑：“各位受惊了，我替不肖徒儿给各位赔礼道歉。”然后一把提起顾慎为的领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真想把你扔出秦川。”
这回沈拙言直接把顾慎为带到了人迹罕至的双龙冰瀑。沉剑湖的水宽阔而宁静，身后的两道瀑布宏伟壮丽，使人振聋发聩。顾慎为知道这回是给师父脸丢大了，师父把他带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当真是见不得人。
“练吧。”沈拙言黑着脸，在一旁席地打坐。顾慎为左看右看，难为地：“师父……您给的木剑断了。”
“哦，怎么断了？”沈拙言闭目养神。
“练大轻功御剑术，落地时稍不留神……”顾慎为说不下去了。
沈拙言没搭理他。顾慎为无奈地叹息：“师父，我用真武剑法，倒可以无剑而御剑。”
沈拙言把眼睁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顾慎为上前抓住沈拙言的手，“师父，不如我教你？”
顾慎为迈开步履，真气在两人身间涌动，沈拙言的身体跟着顾慎为的动作打起一套上善，自己的手腕被顾慎为牢牢抓着，沈拙言一回头刚巧正看见一滴汗液从顾慎为的喉结滑到衣襟中去。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地要冲破了沈拙言的喉咙，而就在这一瞬间，顾慎为对他微微一笑，腕部骤然用力，沈拙言感觉一道光顺着袖口飞到几丈开外，湖水骤然被划开一道口子，久久未能闭合。
“道生一。”
顾慎为淡然说完，湖水轻轻地闭合了。顾慎为再度发力，两道白光擦破空气，击入水中，形成两道横线。
“一生二。”
沈拙言心中已是极为震动。他终于明白真武与太白为何相斥却又相融。太白说，剑者，道也；真武说，道者，剑也。他一直愧疚自己的不务正业，明明是个太白弟子，非要去参悟道法，原来自己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的铸剑师，正是因为他热爱的道。
顾慎为的下巴贴着沈拙言的侧脸，沈拙言的瞳孔清澈，亮光随着湖水的波纹打着颤，沈拙言以为顾慎为要吻上前去，畏惧地向后撤了半步。顾慎为索性一把搂紧了沈拙言的腰，还未待沈拙言挣扎，手腕一转一抬，一抽一放，须臾间已勾勒出重重光影。光影再而加深，只见一影从光影中脱出，提剑缓缓踏上湖面。那影在湖面舞剑，搅起重重水花，而后轰然倒塌，像给湖水滴入了一滴墨。剩余的水滴啪嗒啪嗒地回落，像是下了一场骤雨。雨停而墨色消失，整片湖水重新陷入死寂。
顾慎为并拢两指，行了道礼：“三生万物。”
沈拙言叹为观止。所谓阴阳变化，世事无常，大抵便是如此。沈拙言带着笑意道：“今日，你倒给我上了一课。”
“徒儿岂敢。”顾慎为道，“师父，我有一事相求。”
沈拙言心情正好，道：“你说。”
“我想去开封，对穆王的救命之恩亲自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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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拙言支起窗户架子，看着这明朗的星空。这斑驳的星星闪烁，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那个少年紧实的皮肤，想起皮肤上每一滴汗珠子。这两者本来全无关系。沈拙言头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一块的筋骨正突突地跳。最终他败下阵来，他承认了自己从那个偷儿从天而降，脏着脸咳着血叫他师父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这个徒弟。所谓一见如故，一见认定，不过是因为对方有一副好皮相罢了。
更何况顾慎为是个真武弟子。沈拙言在秦川的祖屋里诵读了二十年道家经典，他今年三十又二了，未曾遇见过一个倾心的女子，也未曾有过一个知他懂他的知己。风无痕操心过他的婚事，唐林也询问过他是否有看中的师妹或姑娘。可是没有就是没有，他不可能凭空编出一个。
有一块碎石滚落下来，差点砸到了沈拙言的头。沈拙言向上望去，好像是一只猫？
有人轻轻拍了沈拙言的肩头一下，爽朗笑着问道：“小叔你又在想慎为师弟吗？”
白铮苍白而俊美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沈拙言很是讶异，沈拙言之于白铮，向来只有恭敬，没有亲近。沈拙言心中大抵有了猜测——拿人手短，从不看情面的沈拙言一把弧光剑就收了人心。然而沈拙言猜错了，白铮半夜跑来沈拙言的偏殿，根本不是为了感激沈拙言送他的剑。
他是吃人嘴软。
白铮先是说了一箩筐顾慎为的好话，等到沈拙言没耐心再听下去时，终于把今天的要紧事儿说了出去，他故作亲切地叫了一声：“小叔。”
白铮是独孤飞云的外孙侄子，叫沈拙言小叔也不为过。只是白铮极少这样叫，让沈拙言不禁觉得其中必有诈。
哪里是诈，下一句话简直将他炸得面目全非。
“你喜欢慎为师弟便喜欢，无须管那么多。”白铮歪着头，眼神神游到窗外，而又溜回来，“哦，喜欢，是一个人的事。”见沈拙言恼羞成怒地扬袖便打，白铮庆幸剑墙不在此屋，否则此刻他早已被捅成了筛子。白铮绕着桌子捂着脑袋一边躲一边求饶，“欸，欸，手下留情呀，是阿微叫我这么说的。”
沈拙言那一掌停在空中。白铮趁机说：“阿微看人很准，小叔你是知道的。”见沈拙言那一掌将落未落，白铮赶紧补充道，“他还说，若你要打我，我便说是她想告诉你。还有，小叔你肯定想问怎么不是她自己来跟你说，那我就答，因为她不想多管闲事。也许你还想问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句话，那我就答，因为喜欢不是一件卑微的事，只是你还不知道怎样去高傲地喜欢一个人。”
沈拙言心中彻彻底底地颓败。
未完待续。